旅欧纪闻之二

欧洲之游终于发现，在许多方面国内并不比西方差。国人总算找到了自信，这在早些年是不可想象的啊。不过，游客们在自豪之余可能会疏忽，欧洲还有某些难以仿效的长处在。

老欧洲犹在

就城市景观而言，与国内的最大区别是，欧洲城市几乎完整地保存了其老建筑。

我们在巴黎看到了一个老巴黎，在罗马看到了一个老罗马……，一句话，在欧洲看到了一个老欧洲。

这个老欧洲并不在（至少不完全在）博物馆中，而就在我们信步行走的大街上，就在我们购物投宿的屋宇中。在巴黎，乘游船沿塞纳河游览，两岸几乎全是5层左右的传统建筑，它们格调多样，维护完好，色调光鲜，建成时间在100-300年不等。

如此年龄的建筑，在中国肯定要称为古建筑了，但在尚存千年建筑的欧洲，就只能仅以“传统建筑”名之，以区别于积木式的现代建筑。

罗马如同雅典一样是欧洲文明的主要发祥地，其传统建筑自然更令人瞩目，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正是其典范。与其他欧洲城市不同的是，罗马集中了一批真正的古建筑：古罗马斗獣场、君士坦丁凯旋门……，它们已有两千余岁了。这些建筑之雄伟壮观，无论如何赞颂也不为过。即使在今天，要用简单器械建造如此高大的建筑，也是难以想象的；称为奇迹实在当之无愧。

欧洲经受了千年以上的王朝统治，王宫是其重要见证。欧洲的两个主要王朝：法国的波旁王朝与奥匈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分别留下了可以互相比美的两座王宫：巴黎的凡尔赛宫与维也纳的美泉宫。今天，这两座王宫作为展示欧洲传统文明的重要场所，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成千上万旅游者。

偏爱东方文明的国人可能会说，我们的故宫不更胜一筹吗？这是一个不易置答的难题。西方王宫所代表的是完全异质的文明，而互相异质的文明是难分优劣的。但仍然可以指出一些明显的事实：

一、凡尔赛宫（仅以此为例，其他欧洲王宫莫不如此）是砖石与混凝土相结合的结构，这种结构适于造成高耸的穹顶与大跨度的厅堂；而故宫的木结构则造不成这种高大的穹顶厅堂，即使最要气派的龙座所在的金銮殿，尚且十分狭小昏暗，其他宫殿就更不必说了。

二、凡尔赛宫中的油画与雕塑令人震撼的艺术表现力，不是汉文化中的楹联、条幅、水墨画所可比拟的；如不信，不妨对比一下路易十四与慈禧的寝宫，看两者的装潢艺术是不是在一个等级上。

三、现代的大型公共建筑（例如许多国家的国会大厦、总统府、纪念堂，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军事博物馆等）在其主要方面正是凡尔赛宫这类建筑的改造与发展，而不是故宫的延续与仿造。

鉴于以上理由，我们无法否认，欧洲老建筑具有更高的文化内涵与发展等级。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东西方的王宫都已进入历史，不再直接服务于人类了。今天，也不会再建造新的王宫，也不再建造颇显繁琐的宫殿式建筑了。留存的传统建筑并不实用甚且碍事。

当我在布鲁塞尔、罗马、佛罗伦萨的狭小街道上穿行时，心想，我绝不愿住在这种街道上，无论这里的宫殿式建筑如何价值连城！

但如此说来，这些老建筑不都成了废物吗？欧洲人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保留这些老古董呢？他们为什么就不肯学习我们的官员，将这些老古董一拆了之呢？

这正是问题关键之所在。简单地说，欧洲人要保留历史，老建筑代表了他们的过去。这一点对于文明人类而言是如此显而易见，不必多作解释。尽管如此，欧洲人保存老建筑的意志是如此坚不可摧，其维护传统的做法规范是如此严格，仍然让人深感震撼。

当你在巴黎乘船穿塞纳河而过时，绝不可能看到一幢由玻璃幕墙包裹的现代建筑。在维也纳看到的纯然是一老城：王宫、教堂、博物馆、歌剧院等全是厚重凝练的老建筑，一派古香古色。人们难以想象，这些不过是二战后新建的仿制品。

二战中，当时还属德国的维也纳是盟军轰炸的重要目标地，每天有多达60多架次盟军飞机飞临上空；大多数建筑被夷为一片废墟。举世闻名的维也纳大剧院，因其有一个奇特的屋顶，竟被盟军当作火车站炸掉了。战后，仅有800万人口的奥地利竟然不计代价，硬是一幢一幢地重建了所有重要的老建筑，修建所需的图纸来自王室的留存，或者源于散见文献资料与人们记忆的综合。

这种不惜成本地恢复历史面貌的努力，也出现在其他遭到战争破坏的欧洲城市，尤其是破坏最惨的德国城市，例如柏林、德累斯顿等地。

但是，我们自己的老古董呢？我们的北京老城墙、南京石头城、辛亥义士浴血奋斗过的老武昌城，以及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古宅、庙宇、祠堂、牌楼今何在呢？它们不是我们的历史吗？不幸！我们亲手毁灭了这一切，我们还有真正的历史吗？

欧洲人幸运地拥有老欧洲，而我们的老中华今何在？

老山河犹在

法国大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的读者都知道，欧洲（尤其是地中海沿岸）的地理环境并不特别优越，且自古战争频仍，对环境的人为破坏不可忽略。想当年凯撒的罗马军团与汉尼拔的迦太基大军反复翻越阿尔卑斯山，罗马人、高卢人与日耳曼人在塞纳河、莱茵河畔反复厮杀，劈山修路，开河架桥，该砍伐多少森林，毁灭多少自然景观！

不知是文明进步促进了环境的保护，还是近代比较和平的年代遏制了对环境的破坏，今天所看到的欧洲，完全可以说是青山绿水，环境优美。

横跨法、德、意、奥、瑞士诸国的阿尔卑斯山森林遍布，雪山点缀其间，一派世外桃源景象，看不出任何曾经屡遭铁骑蹂躏的痕迹。山间平地春暖花开，一片秀色，而看来并不特别高耸的雪山几乎近在眼前，实在是一幅奇景，令人不可思议。

像阿尔卑斯山这样海拔的山脉国内并不少见，如秦岭、大巴山等都是，它们所处纬度也相近，可曾在四月份看到白雪皑皑的景象？我猜想这种区别可能因植被不同所致。能肯定的是，正因为环境良好，加之气候得宜，阿尔卑斯山水量蓄积极大，孕育了欧洲的一些主要大河：多瑙河、莱茵河、罗纳河、波河等等。

大部分国土被阿尔卑斯山覆盖的瑞士与奥地利，境内湖泊遍布，形成了许多风景胜地，旅途中得以大饱眼福，真是其乐何如！这些湖泊多因蓄积雪水而成，几乎不受污染，无不清澈如镜，与四周的青山雪峰相映生辉，美不胜收。

除阿尔卑斯山之外，法德意等国境内少有大山，高速公路主要在平坦原野中穿行；所过之处，无不被绿色覆盖，如地毯般的绿草或庄稼一望无际。在华北地区常见的那种黄尘滚滚的裸露地面，在欧洲难得一见。

在旅途中，高速公路沿线相当宽阔的林带几乎不间断地蜿蜒数百公里，其中的林木高大挺拔，看来年岁不短。这番景象出现在法国、奥地利等国并不出人意外，但在捷克、原东德境内也是如此，则很值得注意：这些原“兄弟国家”为什么没有学习中国大哥搞大跃进改易山河呢？而且，布拉格老城也被保护得如同巴黎、罗马一样好，看不出任何大拆大迁或“破四旧”的痕迹。这就不能不得出结论：

像大跃进、文革一类的疯狂破坏，并不能完全归之于体制与意识形态，也不能归罪于文化传统，而应归因于决策者的特殊偏好与极端无知。

我注意到，欧洲的高速公路似乎不及中国的直，山洞也更多，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劈山而过的地方，也宁可使用隧道。我猜想，这也许是出于保护环境的考虑。如果将公路切得更直，劈开更多的山，势必要毁掉更多的林木，也会出现更多的岩石裸露面，减少不少绿色，这是欧洲人不愿接受的，他们宁可采用更费成本的方案。欧洲人这类精心算计，显然是我们的设计者不愿考虑，甚至根本想象不到的。

欧洲的优美环境提供了格外清新宜人的空气，使来自雾霾之国的游客大呼爽快。但也因此多出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烦恼：过于清新的空气根本不足以阻挡太阳紫外线，在雾霾下得到充分保护的中国游客的皮肤，不消几天即被晒得黝黑，这真令人啼笑皆非！是否得说一句：还是雾霾好啊。

古风犹存

英国人珍视绅士风度，是尽人皆知的。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其他欧洲人也是如此。旅途中所见到的欧洲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安静沉稳，没有任何心浮气躁的迹象。

在我记忆中，没有老外在身边大声嚷嚷的任何印象。在欧洲的每个早餐，都与住同一酒店的老外们一起进餐。从未听到过哪个老外呼朋唤友，大喊大叫，他们只是各自安坐一处，默默用餐，让人几乎不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往往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同胞却声震屋宇，旁若无人，好像要特别显示出我们的与众不同。相形之下，实在让人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凡是需要排队的地方，欧洲人就像被严格训练过一般行事，公然插队是绝难想象的。

在欧洲经过服务窗口的机会不多，但每次都得到礼貌周到、无可挑剔的服务，留下了极为满意的印象。在瑞士琉森购物时，被两位女士同时接待，其中一位是中国人。

我暗想，侨居瑞士的中国人在文明修养上该已赶上欧洲人了吧。真不幸，我的估计错了，我恰好受到那个中国女士的怠慢，而欧洲女士的服务却热情、耐心、细致。我希望这只是一个例外的个案。但联想到在国内的种种经历，心中的乌云实在不易消散。

我们向来以礼仪之邦自诩，这也并非全系虚言。可以相信我们曾有过谦谦礼让的年代，也曾有过温良恭俭让，这一点可由老者的追忆与大量文字材料的描述所证实。然而，这一传统不幸被上世纪的连天烽火与不绝运动打断了，古风不再了。

欧洲人未必天生文明些。他们的幸运在于没有被强迫“与传统作最彻底的决裂”，使得被培育了近千年的独具特色的贵族风尚得以保持，因而古风犹存。

当然，使欧洲社会具有某种精神优势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特别包括深厚的市场经济传统。你想必会深感诧异：难道精神风貌也与透着商业气息的市场有关？

中国士人向来以从商为耻，愤然于“无商不奸”。人们很少会想到，不仅不存在无商不奸的理由，恰好相反，正是规范的商业传统培育了社会交往中的诚信。与许多自命不凡的理论家的说教相反，诚信并非道德训诫的结果，而是构建稳定商业网络的需要所促成的社会常态。如果说，我们的先人（包括商人）在诚信上不无欠缺，那么，极不发达且远非规范的商业传统，正是重要原因之一。期盼诚信而不期盼成熟的市场，是没有道理的。

西方人在许多似乎可以灵活处置的事情上丧失了取巧的能力，常常被乖巧的中国人讥为笨拙。记得我熟悉的一位处长，出国考察回来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外很笨！

一个或许老掉牙的故事是：一个欧洲人在半晚上驾车过十字路口时，不巧碰上信号系统失灵，红灯一直亮着，他不得不闯红灯去打电话通知管理者修理，打完电话后依然将车停在红灯前等候！我们的同胞缺少这种笨拙，似乎多了一份智慧，但那是一种不幸的智慧。

听过如上一类故事的中国人，在欧洲过马路时不能不格外在意。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避免在亮红灯时走过斑马线，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既然西方人信守规则，当你走在斑马线上时，是绝不会有车开过来的。就是说，我们纵然违规，但是绝对安全。我们经验到的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然而，我们应当为这一体验开心还是不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