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现在与未来

in #cn5 years ago

佛教许诺人们以永生,只是永生只能实现于无止无休的轮回中。这意味着,通常所说的佛家三世——过去现在与未来,将永远纠缠交织。堕入轮回的你,不可能真正知道自己的过去未来,因此并不能真正知道自己是谁!抛开永远无法验证的轮回学说不谈,真实人生中的过去现在未来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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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何在?

我的世界其实很小:就是凝目所及的窗前那一小片天空。一天之中,我有很多时间就是宁坐于此,望着那一片天空出神。就在这种时候,脑海中那一幕幕的影像就如波涛般滚滚而来:赏心悦目的湖光山色;回味无穷的儿时乐事;伤感莫名的人海浮沉;似曾相识的男男女女;依稀难辨的久远遐思……。

经常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条通向远方的大道,它消逝在远处那令人神往的美景中,而我正是那个沿此大道前行不止的永远的流浪者,那让我永不厌倦的世界的流浪者,就如同本雅明所特别推崇的那种角色;这一角色永远让我兴奋莫名。此刻,我窗前的天空流光溢彩,却抓不住我的注意,我依然沉浸在遐想中,体验着那幻影般的情景所勾起的无尽愉悦与忧伤。在遐想中,我追逐、争执、懊悔、探求,完全的投入,就如同当下实际经历着这一切。

窗前遐想中那不期而至的连绵影像,究竟是什么呢?那是我的过去吗?我似乎不能完全肯定。那样多的影像似曾相识,仔细追寻似乎又十分模糊。

一条道路、一片山林、一处田园,那样真实,我相信绝非幻影,但无论我如何苦苦思索,都说不出那是何时何处;我在脑中一遍遍地检索着,似乎在使劲地扭着脑组织,想挤出点思绪来,直至痛苦不堪,却常常一无所获。如果那并不是我的过去,它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要盘踞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让我心神不宁呢?如果那确是我的过去,那又为什么要与我如此生分,让人捉摸不定呢?

那真的是我的前世遗影吗?但有谁来作证呢?

还是不得要领。但不管我如何追寻,那浮现于脑际的影像依然翻滚如故,永无止息。它们有时连成一片,有时却星星点点,茫无头绪。

何必去管这些影像的来历呢!反正那都属于我,不会与我毫无关系。为什么不干脆认定,那就是我的过去!是否能说出那是在何年何月何地,又有什么关系!就让它们在我的脑海中随意翻滚吧,我将不再刻意留驻它、审视它、盘问它、质疑它,追寻它的来龙去脉。我有如此丰富多彩的过去,已够幸运了,何必跟它过不去,一定要它交代得一清二楚呢?

最主要的是,我只有这么一个过去。我真得好好想一下,除了趁我在发呆之际飘然入脑的那些翻滚如云的影像之外,我的过去何在?我能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可摸可触的过去,让我陈放在书架上,或锁于密柜中吗?这样的过去已经永远逝去了,无论你如何眷恋它、呼唤它、追溯它,都不会再有与我重聚的缘分。

你永远不要试图去索回那已灰飞烟灭的过去,那无异于倒转时空!

过去仅仅存留在忆想中,它永远是朦胧的、依稀难辨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忆想中的过去已经被洗涤,去除了那些刺人耳目的杂质,它更能让人称心如意。不要为记忆略去了许多细节而悲伤,那些无缘存留于记忆中的情节于你无益,还不如就当它们根本不曾存在。况且,有些东西既然毫无印象,凭什么认定它真的存在过呢?

现在,我只能确信,我的过去无非就是仰望窗前那片天空时的遐想。然而,遐想切切实实地发生在当下,无论所思所想的内容是什么。据此,不就应当说,过去不就活在当下吗?除了我在此刻的忆想中所回顾到的过去之外,我哪还有另外一个过去?

无论我的过去如何漫长、如何辉煌,它都被现在吞噬了,它不再是一种独立的存在。

真不幸!过去竟已凝结于现在;除了现在,我并无过去。

现在何在?

如果说,是否拥有过去已成疑问,我该总有现在吧!

此刻,我凝望着窗外远处悠悠漂移的白云,静听着近处如歌如啼的鸟鸣,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赐给我的愉悦,鲜活真实,不容置疑。如果我倦于久坐室内,我会在美如仙境的公园小径上信步闲游,徜徉于花间林下,意兴盎然。在兴起之时,我也会约几个知交好友,谈天说地,议古论今……。

所有这些事,或开怀,或闲适,或惬意,或怡然,都发生于现在。人生的乐趣,不就是享受现在吗?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真实可靠呢?每个还活着的人都拥有现在,而且它就在我们的手掌之中,紧紧抓握着它的那种感觉,实在充实,不容置疑。谁又会怀疑现在的真实性呢?

无疑,“现在”是一个时间概念,而时间总是有长度的。那么,“现在”有多长呢?是一天、一时,还是一分、一秒?无论是多少——肯定不能想象得太长——它总是会过去的,而且很快就会成为过去。甚至就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刚才说到的那个“现在”,就已经成为“过去”了。说我们拥有现在,认真审视起来,实际上是一种很虚幻的感觉。“现在”太短暂了,短暂得使你来不及咀嚼它、品味它、刻意记住它;现在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都会倏忽而过,彻底地成为过去。

因此不能不说,实际上我们也没有现在;你通常所称的现在,实际上你没法看紧它,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悄然成为过去。

不错,人们经常说:我兴奋着;我痛苦着;我爱恋着;我愤恨着,……。这不仅是不折不扣的现在时态,而且还是现在进行时,哪有一丁点儿过去的意味?在我一生中,体验到兴奋的时刻不在少数,最值得一说的大概要算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了吧。然而,对于那个“兴奋着”的时刻,我真正实在地体验到并被记忆保留的东西,实际上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那时,我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惊愕与麻木。高考获胜确实令人兴奋,特别是在那个时代,尤其是对于我;但是这一兴奋过于重大,其内涵过于宽广深远,却无法在一个能称之为“现在”的时刻完成,而必须持续一个较长的时间,而且真正清晰而全面的兴奋,是在很久之后,是在将那个“现在”当作遥远的过去回忆的时候。在那种时候,我总是要使劲地去挖掘自己的记忆,拷问自己,当时何以如此麻木,对于影响自己一生的天大喜事竟不细加品味,让其倏然而过——总之,我为何没有将兴奋留在那个“现在”,让我错过了应幸福得透心彻骨的时刻?

这只是我一生中的一次“乐不当时”吗?不!仔细想来,几乎“每逢喜事”都是如此。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特殊体验吗?我看不出在这一点上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倒是宁可相信,这是人性使然,他人未必有多大不同。我相信,人对于世事的反应与体验,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福祸兴衰,都不是某个“现在”所能尽其意藴的

人生经历中的每件事情,只要它能成为一个记忆单元,它就很少能属于现在,而主要地属于过去,属于追忆的对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几乎丧失了现在的重要性,现在变成了过去。

这就又加了一重不幸!我没有现在,现在已成为过去。

未来何在?

对于过去与现在的审视,似乎没有给我们多少宽慰。那么,未来将会一片光明吗?

未来是什么?不同于过去与现在,对于未来我们毫无体验,唯有想象。体验可能包含假象,但对于已有事物的把握,我们通常不失足够的自信;想象可能预示某种真实,但对于未知的事物,我们总不免难以捉摸的惶惑。未来似乎迥然不同于过去或现在。说未来一片光明,那更多地属于自我安慰。

未来或许更像一个黑洞,它吸收掉所有投入其中的光线,且始终掩盖着自己的全部秘密。

未来真的存在吗?情理上看来不成问题:一个注定要延续下去的世界岂能没有未来!这件事纵然得不到理论上的确证,但没有理由不深信不疑。

上面所说的是世界的未来,它过于宽泛,我们关心的只是人心中的未来。你我心中的未来真的存在吗?如果认定它存在,它是一种可触摸的实在吗?能确信它将被应验吗?说到这一层,就远没有那么确信无疑了。

纵然有这种不确定,我们还是频繁地与未来打交道;实际上,我们的心其实一直与未来纠缠在一起。我们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使其永远沉浸于过去与现在。想象是一匹未曾驯服的野马,它常常漫无目标地自由驰骋。我刚刚翻阅一本记述库克船长的书,不经意间自己已陷入默默的遐想,那是未来某个时候赴澳大利亚的一次观光:无尽的海滩,渺无人烟的中部荒原,奇异莫测的沙漠巨石……。这些都真实吗?除了澳洲之游能否成行这件事不能完全肯定之外,我相信大部分想象是真实的,因为那并非虚构,而不过是已有地理知识的拼接而已。

我有时不免陷入另一番遐想:在未来的某一年,到某个桃花源结一草庐,离群索居,做起当代的陶渊明来。这真实吗?看来过于虚幻,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然而,这并非无端的梦幻;桃花源、草庐、陶渊明、隐居林下,这些都为人们所熟悉,是人类生活的真实元素,我的想象只不过是将它们嵌入到设想中的未来罢了。由此看来,对于未来的想象,不过是使用过去与现世的材料,构筑对未来意象的巴比塔。这种构思能力,应当属于每一个人,它深深地植根于人的本性之中,而且得到人类全部文化资源的滋养与培育。

然而,这就是我们的未来吗?人类的理性会固执地排斥那种寓于不确定想象中的未来;另一方面,软弱而渴望抚慰的人心,则往往情愿接受这种未来,不管它显得多么虚幻,多么不确定。这是一种完全个性化的未来,它完全属于我,出于我的亲手设计,我不能不倍感亲切,珍爱有加!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干预我的未来,剥夺我的未来,因为未来深藏在我的心中。我也不必因等待未来而焦虑,因为未来已经实现,它就展现在当下我的心中!

因此,未来并不真正属于将来,其实它就在现在!立于你眼前的未来,虽不可触摸却仍算实在,而理性中的那个“真正的”未来则是空洞苍白的。

只是这样一来,未来就消融于现在了:未来被移植于当下,被痛快地消费着、品尝着、体验着、修饰着;原来,未来就在当下。对于那个独立于现在之后、远离我们且祸福莫测的“真正的”未来,你还会有兴趣吗?

这样,在我们的视野中,过去现在与未来,似乎互相纠缠着,呈现出混沌不清的面貌;另一方面,在井然有序的时间分野中,过去现在未来自然前后有别,次序分明。世界与人生的妙处,正在这“清与不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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