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 三观日出 之 卡拉山观日（三）@hqy二哥贺汪泽原创/月旦评

三

那是1967年的秋天，又是赶集的日子，一个偏远的山区小镇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场坝的斗争大会的横布标已经挂起，预示着又有新的革命行动。我提着菜篮，佯装着去买菜，眼睛瞟着左右两边墙上白纸黑字打着红“XX”的名字。“不好，我的名字出现了。”赶紧踅回寝室，把门带上，顺着山涧的水沟往上爬，拐进包谷林，再插进一条羊肠小道，距学校至少有一公里远了。

不是祖宗保佑没法解释，后面一大帮人大喊大叫“捉住他”“捉住他”，我急中生智，在一个畚箕形的山坳里，往下一溜，钻进浓密的荆棘丛中，脱下上身的白汗衫，赤身裸体蜷成一团。上面雨点似的石子落下来，打得树杈丫“沙沙”响，“揪到了”“揪到了”的狂吠不绝于耳，匪徒至少逡巡了半个钟头，还是没寻着我的踪影。匪徒的脚步声停息了，山间死一样沉寂，我判断再也没什么危险，又溜出来，沿着公路一走40里，到了山谷底的一个小镇。

这里虽说是小镇，连一家饭铺都找不到。我向一位踩缝纫机的大嫂要碗饭吃，她居然给我做起饭来。我胡乱地吃上两碗，临走给粮票给饭费，她都谢绝了。多年以后在县城里的饭店里我仿佛又看见她，就是不敢相认。唉，我就是这样忘情于搭救我的恩人。

临黑，摸进另一小镇，又是40里。一个老同事明白来意，为我准备钱粮。我说：“在这里！”将用线缝上的钱袋指给她看。第二天下午四点溜进县城，本想到饭店住宿，实在累得走不动了。老校长的妻兄老槐同志认出了我，说这两天全县出动，县中的老危斗得爬都爬不起了。他叫我赶快离开，揪住就没命了。大饭店进不去，顺着城边的小店买了几个包子，一瓶葡萄酒，边走边喝。由于不胜酒力，出得县城，倒在田坎上就睡着了。

待我一觉醒来，县城笼罩在一片夜色中。我盘算，再有一天就可以走出县境，爬上火车，就得救了。我硬撑着站起来，说一声“走”，又歪歪斜斜地上路。当晚睡在大山脚下的守包谷的草棚里。

农民守包谷，门口一堆火，手中一杆枪，草棚与草棚之间，放一枪就可以联络。而我，天底下孤苦一人，手无寸铁，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守包谷的时节已经过去，地里一片狼籍，草棚颓坍得只有几根茅草在风中招摇，一旦野猪奔突，我只有将命相许了。更可怕的是，以待罪之身卧于这不明不白之地，碰上觉悟的贫下中农盘查，又会五花大梆拖给造反派组织，两天的拼死挣扎岂不又归乌有！

又是一夜没合眼，揣度着，天色将曙，赶快上路。面前的这座高山，我并不陌生，寒来暑往，一年四趟。那时我坐在汽车里，任其颠簸盘旋，从入山到出山，七拐八弯，足有半个钟头之久。从山脚仰望山顶，汽车像甲壳虫爬行，经常能听到前面车辆不堪重负的“吭哧”“吭哧”的吼声，而我早已在推推搡搡的汽油味中，倒出五脏六腑，坍塌在座位中。现在，靠我疲惫至极的身躯，一步一个脚印度量完毕。我只有哀叹自己命运的不济，滚出的泪水搅和着汗水一滴一滴滴入干得发白的土地。社会以双料三料甚至四料的罪名加于我这本来清白之身，累年累月申诉哀告，就是打动不了握着我生死之权的要员。我至今认为是一个谜，为什么在气力耗尽之霎那，没有纵身一跳，跃入这山涧谷底，而了结痛苦的一生？是谁补充了我气力？是什么支撑我仍然活下去？生的渴望？死的恐惧？为什么老舍葬身大明湖？翦伯赞、傅雷悬梁自尽？名人自尊，有士可杀不可侮的骨气。而我本乃沧海之一粟，失去自尊，勿谓自爱，苟活之念拯救了一条本不值得珍爱的性命。是幸乎？不幸乎？历史有时也会跟我们开玩笑，本应该走进这一房间，误踏一脚，踅进另一间去了。在我辈的庸人看来，活下来就是一个胜利。

我走几步，坐下来歇歇，揉揉脚底布满的血泡，挤出脓血，再踏下去。记不清到底歇了多少次，挣扎了多少个钟头。也许暗暗长夜，我打了一个盹，就急着上路，实际上走了整整一夜！以拼死的气力爬到了山顶，喘一口长气，背靠阻挡汽车滑入悬崖的大石，倒下去再也不想起来。

天色绝好，天空碧玉般清朗，高远得直通霄汉。群山包裹在乳白色的雾气之中，偶尔也露出几个尖峰，从山那边飘过来的雾气又将它覆盖。东边渐渐有了淡红，先是小小的一抹，渐渐扩大，像一柄巨扇挂在遥远的天际。扇的柄端出现血红的一撇，犹如少女的下唇，渐渐浸润，变成镰刀状，拱门状，最后修造成一个圆满无比的血红大饼。它比平常所见的要大得多，洁净得多，仿佛是地母分娩，经受过阵痛，一蹦，就降临了一个赤子！之后，像孩提学步，一摇一晃，往上攀升。这是我朝夕相见的东君吗？不敢相信！她如此硕大！如此亮丽！如此纤尘不染！如此超凡脱俗，温软妩媚！她从另一个世界走来，她没有经过干戈的洗礼，她没有经过世俗的训导，她不因为我为恶势力所不容，而以媚俗的眼光，不敞开博爱的胸怀！如果是异时异地，我会感动得长揖不起，而当时我只微微颔首而已。

如果诸君问我此为何地？贵州省平塘县卡拉山是也。

自然风物是至可热爱的，更可至爱的是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如果不是这段经历刻骨铭心，日出的壮观早已从我记忆中抹去。人都想多看看名山，多游历名地，多见一些世面，多长一些见识。这都无可厚非！但是，你如果欠缺民胞物与的情怀，欠缺为祖国建功立业的意愿和勇气，即使全世界的风物尽收你的眼底，于你的心灵的净化又有何益！

我是贺庆媛，退休老太太。欢迎关注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