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传老西医

in #cn6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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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可能没有哪一种东西文化之争,比中医、西医之争还要来得更加猛烈了。一边是承载着民族尊严与历史传承的感性呼声,一边是“废医验药”、“双盲实验”的理性评论,人与人之间熙熙攘攘,口号与口号之间纷纷扰扰,而在这一片沸反盈天中被推向历史前台的则是一个个代表了中医神秘力量的名词:五行、六经、拔罐、针灸、刺络……

无论是支持中医还是反对中医,21世纪的大多数中国人似乎都不太会怀疑这些名词专属于中医。然而将时光倒退五百年,世界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印度僧侣将拔罐疗法写入了吠陀,阿拉伯医生会在病人耳部扎针,而欧洲人正沉迷在对放血的热衷中——如果此时有一位旅行家从伊比利亚半岛走到两河流域,再穿越青藏高原来到黄河流域,那他绝不会因为各地源流不同的医术而惊讶。因为无论是从形而上的医学理论角度来看,还是从形而下的医疗手段来看,西医、阿拉伯医学、印度医学、中医……这些医术都太过于相似了。

地理大发现以降,披着科学铠甲的西方文明将一切非现代印记“逼”成了传统文化。其实西医从来不是中医的对立面,相反,它们有着共同的对立面——现代医学。只是因为西医泯灭了太久,以至于西方世界以外的人们容易将现代医学与西医划上等号,这一点恐怕是欧洲历史上那些被注射器和显微镜所淘汰的老西医们不曾也不愿想到的。

但凡属于中医的,也一定会以相同或相似的面孔出现在其它文明的传统医学中,在传统医学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形而上篇:古典医药玄学录

医学在最初均与玄学挂钩。古埃及的医生大多都是祭司,巴比伦的医生用肝占卜,公元前七世纪的希腊人则将癫痫症视为圣病,认为这代表了神的旨意。在中国也是一样,东周时期巫、医难分,祭祀、祈祷都是常见的治疗方法——直到东汉末年,太平道还在用相似的手法“悬壶济世”,吸收了百万信徒。

当然,主流中医至少在战国时期就已经和神学渐渐分离了,在这之后支撑起中医哲学体系的是精气、阴阳、五行等学说。这些学说背后是古代中国人认知、解释世界的一整套哲学体系,远远比“神的旨意”要先进。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遥远的欧洲也渐渐孕育出了与中医理念极为相近的西医理论。

在中医理论中,精气——或是精神,是构成、维持生命的基本物质。如《黄帝内经》所言的“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绝,精气乃绝”、“人有精气津液,四支九窍,五脏十六部,三百六十五节,乃生百病”等,均属此理。精气的“治”与“绝”取决于阴阳之间平衡,又进一步牵涉到人体的五脏六腑;而这些人体器官,又能与五行理论相匹配: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金属肺、水属肾,五行之间相生相克相侮相乘,由此决定了人体的健康与衰弱。

开创这些中医理论的先贤并不孤单。在希腊,恩培多克勒与希波克拉底分别提出了四元素说和体液学说,四元素是组成世界万物的地、水、火、风,分别对应着干燥、湿润、温暖、寒冷四种特性;体液同样分为四种,分别是血液、沾液、黄胆汁和黑胆汁。正如中国哲学的阴阳五行与人体五脏等器官对应起来一样,希腊的四元素说也与四种体液对应了起来。

直到罗马帝国时代,促进西医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一位杰出老西医终于出现,那就是盖伦。在这位医学家兼哲学家手中,四种元素、特性、体液与自然的四季、人体的个性与疾病终于完美结合到了一起,比如火对应着夏季、乐观;水对应着冬天与犹豫,人体成了一个“万物皆备于我”的小宇宙,而疾病便源于这个小宇宙中元素或是体液的不平衡——这与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所提出的六经辨证理论又何其相似。有趣的是,盖伦认为疾病产生的一种重要原因是寒气积累,而在后世的盖伦学派中,如胡椒、豆蔻等性温的药材颇受青睐,或许这但是欧洲式的“多喝热水”大法吧。

与中医的五行学说、西医的体液学说相似,印度医学同样也孕育出了三病素说:人体含有风、胆、痰三种体液,一旦三种体液不平衡,疾病便由此而生。希腊,印度,中国相距何止万里,彼此的传统医学却如此相近,也真称得上“同一个世界,同一种医学”了。

盖伦医学理论主宰了欧洲一千余年,他的著作与希波克拉底一样成为后世医生的指定教材。在盖伦的影响下,欧洲医学的方方面面都渗透在“四”这个数字的影响下,甚至所有的药材都被编入了一份以四元素说为基础的特性表。没有人敢于公开质疑盖伦的学说,直到16世纪一个叫霍恩海姆的炼金术士兼医学家横空出世。

霍恩海姆生活的年代,欧洲人已经开始了文艺复兴和地理大发现。人本主义思想逐渐盛行,大量充满异域色彩的药材源源不断地涌入欧洲,这一切都给予医学家否定传统的勇气。霍恩海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精华理论代替了四元素说。霍恩海姆认为药材之所以能治病并不是因为药材本身,而是药材中所含有的精华——也就是有效成份。不过霍恩海姆的精华理论似乎也陷入了传统的窠臼:精华也有三种属性,分别是硫磺性、水银性、盐性。在霍恩海姆眼中,这些不同的精华都可以通过炼金术萃取出来,制成功效不一的丹药或是药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霍恩海姆是在现代医学肇始之初,用一套新的医学概念代替了老的西医概念,但并没有改变西医的性质。精华的三属性从字眼上看更具科技感,但并不比四元素说、五行学说、三病素说更先进。然而,霍恩海姆等人的“破”,却带来了现代医学的“立”,西医与现代医学新陈代谢的进程也由此发生。

就在霍恩海姆沉迷于炼金术的同时,明朝出现了一位被称为“药圣”的医学家李时珍。李时珍所著的《本草纲目》集中医药学之大成,这一番伟业无疑增强了中医的生命力。霍恩海姆与李时珍都是杰出的医学家,但他们却分别扮演了掘墓人与守护者的角色——在此之后,西医渐渐衰微,而中医的强敌现代医学则踏上了征服世界的旅程。

形而下篇:医疗器械制霸史

分散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传统医学,除了在医学理论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更在在医疗手段上如出一辙。拔罐、刺络、针炙、诊脉这些看似独具东方神秘气息的手法,从来都不为中医所独有。

拔罐是指应用负压状态下的罐具吸附于皮肤表面治疗疾病的医疗手法。这种手法在传统医学中极为常见,甚至在与亚欧大陆隔绝的玛雅文明中也找到了拔罐的身影。

西医称拔罐为“杯吸(cupping)”,希腊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中的壁画上已经绘有拔罐用的吸杯。据希罗多德所述,拔罐早已被埃及人广泛使用,只是埃及人的拔罐更多伴随着放血。希腊人最早用葫芦拔罐,之后渐渐衍生出专门的吸杯,希波克拉底还曾对吸杯的形状、用法做过介绍,由此可知,希腊拔罐疗法最晚在公元前5世纪便已经出现。

印度同样有拔罐疗法,而且还基于三病素说孕育出了完善的拔罐理论:吸风用具有湿性和角,吸胆用具有冷性的水蛭,吸痰用具有干性的葫芦。这一系列拔罐疗法见诸于印度医学名著《妙闻集》中,故推算得知印度拔罐疗法的出现不应易于2世纪。

中医最早关于拔罐的记载见于《五十二病方》,大约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相比之下,中医拔罐疗法很可能早于印度而晚于希腊——可以说既不是独创,也不是首创了。

希腊的拔罐疗法又可分为“干吸(dry cupping)”和“湿吸(wet cupping)”。前者与中医拔罐相似,后者则伴随着放血,由此便引出了欧洲人极为热衷的放血疗法。放血疗法早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就已经被详细描绘:“(医者)从腰带的扣合处拔出箭矢,下手迅捷, 锋利的倒钩顺势向后,崩裂断损……找到凶狠的飞箭扎出的伤口,吸出里面的淤血,敷上镇痛的枪药……”

如果将口腔也视为负压状态下的“罐具”,那将这一场景视为“湿吸”也未尝不可。《伊利亚特》恢弘的笔法背后是欧洲人对放血疗法的痴迷:自希波克拉底以降,从希腊时代、罗马时代一直到中世纪欧洲,放血疗法的拥趸里一直不乏医学大家,盖伦在为放血疗法着迷的同时,甚至认为妇女的月经的上帝的恩赐。12世纪,教会下令禁止教士对患者施行手术,外科医生的角色开始由理发师兼任,放血疗法由此进一步走向大众——电影《理发师陶德》所勾勒的血色传奇,在历史上的确有着清晰的原型。

放血疗法如此流行于欧洲,当然也要有与之相配的医学理论。中世纪的放血疗法图中标注了人体各部位与十二宫图之间的对应关系,放血的时间与部位与星座与月相相关,个中的神秘感,已然接近于玄学。

与此相对,中医也有刺络放血疗法,只是依据的不是星座月相,而是经络穴位,当然经络运行也与十二时辰相关。中医与西医,各有各的“天人合一”,在仪式感的战场上,谁也不输于对方。

提到经络穴位,自然要说到针炙。针炙是针刺与灸焫的合称,中医将这两种疗法合并在一起的作法似乎也是通例,埃及人曾通过针刺或灼烧外耳的方式给妇女做绝育,阿拉伯医师也常用烧烫的金属针刺向耳部特定部位以治疗相应疾病。相比之下,中攻的针炙针对的是人体周身穴位,而埃及、欧洲与阿拉伯等地的传统医学则主要针对耳部,由此发展出了耳针疗法。

耳针疗法直到20世纪还依然存续于欧洲。法国一位名为诺吉尔的医师认为耳朵的形状与婴儿在子宫内倒立的姿态相似,并推测耳部对应着人体的各个器官——这与中医中手心、脚心分别对应各个器官的理论再一次不谋而合。

除了以上这些疗法,西医与中医在诊法上也有相似之处。盖伦早在其著述中将人体脉象分为大小快慢强弱六大类二十七种——他不会知道,几十年后,晋朝的医学家王叔和将在《脉经》归纳二十四种脉象,并做出这样的喟叹:“脉理精微,其体难辨,弦紧浮芤,展转相类,在心易了,指下难明。谓浮为沉,则方治永乖;以缓为迟,则危殆立至。”

当然王叔和也不可能知道,数百年后的阿拉伯医学家伊本·西拿将在其《医典》中再一次对脉象进行系统论述,而且数量比王叔和在《脉经》中的记载整整多了一倍……

结语

从历史的宏观视角来看,分散在世界范围内的传统医学之间,实在没有太大差距。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各地传统医学均能成为体系内自洽:三病素、四元素、五行学说,在不同的地区可以分别对应三体液、四体液和五脏,其理论也足以千年不朽。从形而下的角度来看,拔罐、刺络、针炙、诊脉等手法广泛分布于世界各地,并没有哪一种传统医学的想像力能够独领风骚。

在人类医学史上,并不存在中医与西医之争,有的只是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之争。或者说,中医与西医之争已经与医学本身无关,其实质无非是两个茫然的群体对两种茫然概念的茫然比较。中医所面临的呼声西医几百年前也曾面临过;西医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上了,那中医呢?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有一天,中医也被现代医学所取代,那并不是中医对现代医学的失败,而只是人类医学史上的一次,再正常不过的新陈代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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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一个容易导致争议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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