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文革

in #cn6 years ago

让千百万人苦不堪言的文革,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事件?至今仍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它当然是一场政治运动。但是,人们总感到它远不像其他政治运动。原来,这只是因为,文革不过是一场非典型的政治运动!而这又意味着,文革本来也可以在更典型的方式下进行。那么,是否或者可能存在一个典型的文革呢?

非典型的文革

今天似乎谁都不愿意谈文革。文革受害者不愿揭自己的伤疤,文革的施害者不愿面对真相,文革中的逍遥派则意兴全无,年轻人根本不知文革为何事。只有思想界的几个人——左派右派皆有——在那里喋喋不休。对那场空前浩劫的反思,或许就只能寄希望于这些人了。

无论任何事物,只要它具有典型性,就比较容易理解与对待,因为典型的东西遵循很明显的规则,通常为人们所熟悉。非典型的事物就难对付了——恐怕这会勾起你对2003年非典的回忆了。不幸!文革恰好是非典型的。迄今对于文革还有那样多的误解、误判与误区,或许正与它的非典型性有关。

稍涉中国现代史的人,都会知道一场典型的中国特色的政治运动意味着什么。不妨归纳出关于典型政治运动的如下特征:

A 明确宣布其目标,并依此进行充分的舆论准备与思想动员。

B 党务系统组成自上至下的组织机构(派出工作组是最常用的办法之一),在运动期间全面掌控运动。

C 运动在预先宣布的规则下有序进行,极端行为被约束在可控的范围内。

D 绝对不容许任何超越官方控制的自发行为。

E 有效保护官方认可的可靠支持者及有用之人。

对照以上各条,不难看出,三反五反、肃反、反右、反右倾、拔白旗、四清等政治运动,都属典型运动之列。而文革就不是了:它几乎在每个方面都违背上述典型性特征,而且在每一条上都表现出恰恰相反。

你很可能一眼就认定,文革具有特征A。但最大的迷误恰恰在这里:公开宣布的目标与隐蔽的实际目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今天已经十分清楚,文革发动者的真正目标,不过是清除其对手而已,所谓“反修防修”,不过是一个合法装饰物罢了。

谁不知道,直到1966年为止,文革的主要清除对象刘邓、彭罗陆杨,恰恰是组织、实施反修的主要人物,实在看不出他们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修正主义色彩,他们给人们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左得出奇。

要证实这一点,只要看看刘主导的四清、邓与彭直接组织的反修就够了。今天仍然有不少人认为这些人被整不冤,正是因为这些人曾经不遗余力地奉行极左政策,整人无数。说他们是“修正主义头子”,全中国就不再有没修的人了。

当年掌控文革运动的权力系统,显然绝不是原来由刘邓掌控的党务系统,这个系统在1966年底就完全瘫痪了,其中大多数主干人物要么已身陷囹圄,要么就落难于红卫兵手中。可见,特征B是完全够不上的。

在文革前的政治运动中,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可见,用来规范运动的政策,是预先制定好了的,它们就是一套始终支配着运动的规则,让运动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越轨的事情不能说没有,但通常能被控制在最低的程度上。

运动规则细密到这样的程度:每个环节的时间表与细节都是预定好了的。经历过反右与四清的人,对此应当会记忆犹新。

但文革绝不会有这些东西。且不说,当时已没有制定与掌控这类规则的人力了;最主要的是,领袖从来就不喜欢规则,他的哲学举世皆知,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越乱越好”。

只是后来,文革的无序状态完全失控,到了危及文革主导者的安全——最著名的是上海的炮轰张春桥事件、武汉7.20事件——才动用武力来维持秩序。可见,特征C是根本谈不上的。

说到特征D,那就是真正的核心问题了。官方的政治哲学中,一直有“充分信任群众的首创精神”之类的说法,但实行起来从来都是严加控制的。即使是对“湖南农民运动”情有独钟的毛,也是绝不容许草民胡来的,这只要看看他在50年代亲自处理的一些群体事件就清楚了。

文革的非典型性恰恰在于,为了清除曾经是真老虎的对手,不得不直接诉诸民众,让他们成立组织、出版报纸、组织游行示威、作为对手参与谈判——总之真正给予他们此前从未实行过的部分宪法权利。

正是这些东西,让一些人欣喜若狂,有些人至今都感激涕零,以为被赐予了真正的民主权利;岂止是民主,而且还是大民主!今天彻底清算文革难以得到部分民众的认同,这一点正是主要缘由之一。在不少人看来,文革不仅不是浩劫,而且简直是一场空前自由的盛宴!

历次政治运动都要伤害大量的人,其中也包括不少真正的“自己人”,但从未弄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这当然也是任何政治力量必定坚守的常识,毛本人心中尤其十分了然。但唯独文革他不能这样做,倘不伤筋动骨,就根本达不到他的目的了。

毛是天下最善于运用比例的人,每次运动的杀人、整人比例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一个指头”或者“百分之五”。但文革中再用不着这些杠杠了,这就使毛的一大批最忠实的支持者失去了保护,不少人甚至因此丧命,贺龙、吴晗、翦伯赞等就属此类。

这一点也是文革最难以理解的主要原因之一:怎么会愚蠢到自毁长城呢?一些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就因此而认为毛如同朱元璋一样,是真正想要惩贪的人。但这一猜测不仅不符合文革中祸福两重天的人的实际情况——绝非廉吏的文革激进派始终被有效保护——,也不符合毛的一贯理念:水至清则无鱼嘛!

既然特征A—特征E没有一条满足——实际上是完全背离——,能不认为,文革是一场非典型的政治运动吗?

典型的文革

如果仅仅宣称文革是非典型的,那么,就不能真正理解文革:毛为什么要不可理喻地中断自己一直坚守的政治传统,发动这样一场非典型运动,置自己及其终身事业于险境呢?这就不能不作更深入的观察。我的观察的结果可能很不同于流行的看法。

毛不是不想进行典型的文革;某种典型的文革不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毛一直在试图将文革扭回到典型的轨道上来。

在1966年,毛心中第一位的事情是清除其对手,至于通过什么途径、采用什么步骤,那不过是第二位的事情;客观地说,这些他未必一开始就全想好了。

以毛的精明,他岂能不知道充分利用现有的组织构架、尽可能限制民间势力的破坏行为、维护一定的统治秩序、保护好自己的坚定支持力量的种种好处。

这些都说明了,实行一场典型的文革,本来应该是毛的首选。

在1966年之前,毛完全可能考虑过这种典型文革的选择。由现有的资料无法判定,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毛意识到选择典型的文革不足以达到其目的,断然决定发动非典型的文革。但看来清楚的是,毛之所以采用风险更大的非典型方法,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这既无关乎他的政治信仰,也无关乎什么“克里斯玛情结”。

一句说烂了的套话是:历史不能假设。既然我们已经历了非典型的文革,那么设想典型的文革就不那么有说服力与吸引力。

但从事理上看,这种设想不仅能言之成理,而且不失启发性。选择典型方法或非典型方法,并不关乎任何主义、教条,唯一值得考虑的是成功的可能性。

那么,实行典型的文革胜算如何呢?指望通过传统的方法、程序与组织系统,清除掉刘邓这样盘根错节、势力雄厚的对手及其党羽,即使对于强势的领袖,都是一种生死考验,其风险之巨大不言而喻。但也没有理由就断定全无胜算。这就意味着,以一个典型的文革取代毛的非典型文革,并非绝对不可能。

以上不过是据情理度之而已。至于毛本人究竟是已对典型方法完全不抱希望,转而采用非典型方法,还是在典型文革希望尚存的情况下,更偏爱非典型文革,那就不得而知了。

今天知道的是,即使像毛这样无畏于对抗全世界的超强人物,面对文革最初两年的全面混乱,恐怕其内心也不免有点发怵。

他未必全不担心:能扛得住愈来愈汹涌的造反潮流吗?没有证据表明,毛会后悔当初没有采用典型方法——他一生几乎是从不反悔的。

但现有资料能够证明,毛尽了很大努力来扭转局面,使之回归典型方法的轨道。

转折点是1967年的7.20事件。席卷了武汉三镇、包括整整一师军队在内的百万人抗命,着实让毛吃惊不小,他不得不稍稍抑制一下自己的万丈雄心。

首先,他不动声色地收拾了几个最招人恨的爱将:王力、关峰、戚本禹;其次,将文革派心腹的部分权力出让给林彪手下的四大金刚;然后,由军队主导派出军宣队与工宣队进驻关键部门,全国各行业被逐步置于军管之下。

刘邓最拿手的管治方法——工作组专政,在文革初期曾是毛打倒刘的主要理由,现在略改面貌之后又被毛当作法宝使用了。

这一招还真有点灵,全国很快回归秩序。余下几年,尽管不断花样翻新,文革大戏连台,但大体上已回归典型方法的轨道。毛动员起来的“革命小将”们,则被安置到边疆、乡下乃至监狱中去慢慢体验“大民主”的滋味去了。

明天的文革

毛最令后世人不寒而栗的名言是:

文化大革命要七八年来一次

不过,这种恐怖预言,就如同印第安人世代相传的“世界末日”预言一样,并不应验,总算让中国人迄今躲过了预言中的灭顶之灾。只是,民间还是在不断议论着:“下一次文革什么时候来临?”悬在人们头上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并没有除去。

真的,还会有文革吗?如果有,明天的文革将会如何?

对以上问题的回答五花八门,多不胜数。但如果不说清楚什么是文革,这类回答就毫无意义。

我不会像一个老学究一样,到《辞源》上去查出文革的含义。我只能依据在特色中国实际形成的理解,来界定文革概念。

首先强调,不同于全世界普遍共识中的“文化革命”,我们的所谓文革,既无关乎文化,也无关乎革命,只不过是由权力者发动、主导、由被动员起来的群众鼓噪的一次大规模整肃运动,用以清除各种异己意见与异己人士;被清除对象不论党内党外,其范围广度取决于当时形势与需要。

在这种意义上,自延安时代起,这样的文革已进行过多次了。例如,你能说,1957年的反右运动不是一次文革吗?

如果认可对文革的以上界定,现在就可以谈“明日文革”了。上面并未限定文革用什么方法。依选择“典型的”还是“非典型的”方法,对未来文革的展望将会很不相同。

已经指出,毛所发动的文革是非典型的。这样的文革显著地超越了体制的正常轨道,是一种十分罕见的不正常现象,它密切联系于发动者的个人特质,并不是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现的。在中国迄今就这么一次,在其他斯大林主义国家则从未出现过。

在这个意义上,毛和他的文革都真正是举世无双、绝无仅有!我敢说,在今后多少年内,将不会再有非典型的文革了。那些期待着非典型文革的人,期待着戴上红袖章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的人,就死了这条心吧!

至于典型的文革,我们已经历过许多遍了,它没有非典型文革那样魅力四射,让其支持者激动万分,狂热至极,留下许多圣徒般的回忆。

不要以为今天离典型文革也十分遥远,那样的事情实际上好几次都差点降临了。幸而,在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已经郑重承诺:今后将永远不再搞政治运动了。如果这样,也永远不可能有典型文革了。

当然可以相信,邓公的承诺是真诚的。但任何政治家都管不了身后的事。今后会不会有典型文革,既不取决于某个文件,也不取决于政治家的承诺,而取决于社会发展的情势。我不敢预言,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出现。我只能说,产生典型文革的土壤依然存在,只要气候合适,典型文革随时都可能来临。

薄熙来的重庆实验,不是典型文革又是什么?岂止典型,薄熙来那几下子已具有相当的非典型的色调了呢。至于刚刚发生的被人们称为“十日文革”的事件,或许还够不上一场真正的典型文革,但也足以使胆子较小的人考虑逃生之路了。

对于未来文革的可能性,许多人士都警示过世人。或许,胡德平先生的以下说法最具启发性:“原生型的‘文化大革命’是不会发生了,但‘次生型’、‘再次生型’的文革并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胡先生的“原生型”与“次生型”,应当大体上相对于本文所说的“非典型的”与“典型的”。至于我自己的判断,简单说来就是:

“明天的文革”,并非绝对不可能发生;如果发生,多半只能是典型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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